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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奥洛斯那样的人可没你想的细心,”达维克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们太傲慢了,说不定明天他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又怎么可能关心你的奴隶。”

  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大把握,仅仅是想摆脱因为菲利斯的沮丧而产生的负罪感而已。李奥洛斯会发觉跟踪确实出乎他意料,也让卓尔对他更加警惕起来。

  “也许吧。”法师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地回答道。

  他们此时已经回到了临时居所。那名老仆人只在这里呆到晚餐后,因此这个时候整座建筑里只剩下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谈话。

  “或者你可以拿鞭子抽我一顿,当成不听命令的惩罚。”卓尔耸了耸肩,“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出看起来吓人其实根本无关紧要的伤痕。”

  “……你就这么喜欢挨揍吗?”菲利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终于勉强笑了一下,“放心吧,这里还没到幽暗地域那种程度。”

  “目前看来,我不觉得有多大差别,艾尔塔柏的尼科尔少爷。”

  “我必须得用这个姓氏,”法师一脸厌恶地抗辩道,“红袍法师会不接纳外人,生有权没法作假。”

  “那么名字呢?”卓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万一那个人还记得你怎么办?”

  法师停顿了几秒钟,看了看他,又露出了轻微鄙视的表情。

  “……我现在用的,当然不是当时的名字。”

  卓尔顿时哑口无言。他听法师的朋友和银月骑士都这么称呼法师,当然不会想到“菲利斯”甚至不是本名。也就是说,他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对方,却连法师的名字都一无所知,这让达维克不免有些受挫。

  “不一样。”好像是读懂了他的表情,法师摇摇头,“他只听过我父亲给的名字,‘菲利斯’是那之后我自己选的。”

  “那之后——你离开塞尔之后?”

  “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法师叹了口气,收拾好桌上的法术笔记,站起身来,“别再让我讲故事了。”

  他越是这么说,达维克当然越是好奇。但菲利斯现在看起来确实很疲惫,显然不会有继续聊天的兴致。

  卓尔点了点头,安静地跟着法师上了楼。二层有两间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卧室,中间隔着藏书室,通过左右的侧门互相连通。和一层一样,用于通风的窗户都是严密的百叶样式,从外面看不见室内。达维克知道那上面一定也还固定着秘法锁与魔法警报一类的法术。想起半精灵的警告,卓尔笑了笑:看来即使在红袍法师会以势力造就的安全区内,他们也十分明智地不相信这条规则能保护自己。

  卓尔在自己的新卧室里转了几圈,确认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也无法轻易突破这里的防线,才在床上躺下来。烛光熄灭之后,室内陷入一片安静柔和的黑暗中。

  达维克觉得这样的场景恍如过去:由铁栅栏与魔法保护起来的安全屋,一墙之隔则是虎视眈眈的整个世界,仿佛只要一个疏失就会侵攻进来。

  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并不是孤独的:只有他知道菲利斯的计划,而他现在也只能依靠菲利斯。这意味着他们既是同谋,又互相需要。这让达维克感到说不出的安全。

  卓尔对着天花板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事情确实没有像菲利斯担心的那样发展,或至少表面上李奥洛斯并不关心。第二天午间过后,一个包裹被投递到了他们的临时寓所,里面是一张地图、一份冗长的资料表、一封由议员火漆印与魔法保护的推荐信,以及密文写成的一系列指示。

  指示简单得不可思议,仅仅是带上指定的施法材料与物品,然后按时前往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寻找接头人而已。

  当然,列出的材料并非随手可得,甚至有不少还十分珍贵,这意味着即使靠重金采购来解决,他们也要到各地逛上几圈。在菲利斯解读密文的时候,达维克已经准备好了出门的行头。

  不过整个下午,他的匕首甚至都没有等到出鞘的机会。最有惊无险的也不过是一名勉强能称得上专业的刺客试图借着拥挤的人丛对正在议价的菲利斯下手。达维克在他靠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却故意等到对方将武器亮出来,才干脆利落地让他的肩膀脱了臼。当那个男人惨叫着躺在地上的时候,周围甚至连骚动都没有,人们只是都向旁边让了让,看来早已司空见惯。

  也许是这一下展示让他们的组合建立起了小小的声望,第二天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市集上时,并没有人再敢尝试。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菲利斯雇了一辆有红袍法师会标记的马车,好整以暇地前往城外的接头地点。那看起来是一家供过往奴隶商人歇脚的旅馆,有时候也会在旁边的空地上举办拍卖会。

  他们到达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周围空无一人,只看到一名红袍法师和一名穿着深色长袍的年轻人一边谈话一边走了出来。看到菲利斯的时候,年轻人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而红袍法师则一脸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我收到通知说,只有一个人会来。”他后退一步,交替地看着两名候选者,“你们慢慢商量?我还有大概——嗯,二十分钟吧。”

  达维克一眼就能看出那人并不是菲利斯的对手。但当年轻法师让开一步,令他身后高大的奴隶走进视野的时候,卓尔还是小小吃了一惊。那是个野蛮人,高大到让人怀疑他还有些其他非人血统,脸上有着精神被控制的傀儡独有的淡漠神情,但手中的战锤却肯定不是玩具。

  作为一名刺客,达维克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少正面迎击的实力,但抓住破绽却是他最擅长的事。绊倒野蛮人花了不到五分钟,假如不是担心自己经不起那巨锤一击,或许还能更快。尽管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有一小部分得归功于菲利斯——比如加速术。

  “够了。”当达维克将匕首搁在野蛮人的颈动脉上时,菲利斯忽然说道。卓尔下意识地服从了这个指令,然后才顾得上查看周围的情况。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菲利斯的对手早已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了。

  “我要带走他。”法师点点头,说道。

  达维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收起了匕首,但没有把脚从野蛮人背上挪开。这几乎有两头牛一样壮的家伙现在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嘴里怒吼着些他听不懂的句子。

  菲利斯走过来,用似乎同样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捡起了落在一旁的战锤。野蛮人安静了一些,脸上又露出了呆然的表情,达维克猜想他现在受菲利斯控制了。

  他们走进旅店的时候,红袍法师才懒洋洋地放下鸡尾酒杯,将另一份指示交给菲利斯。

  “你的推荐人是谁?”在菲利斯接过他手上东西的时候,红袍法师忽然问道。

  “李奥洛斯·罗亚拉。”

  菲利斯回答道。对方听了这个名字之后微微一怔,随即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走出旅店的时候卓尔回了两次头,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红袍法师目送菲利斯的眼神里有一丝奇异的冷漠,像在看一个走向危险而不自知的人一样。

  带着一个差不多有普通人两人高的野蛮人随从,自然没法再坐马车,他们回来的时候,显然吸引了比出门时更多的注意力。这下卓尔真的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了:他确实不明白让这个危险人物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想起自己似乎也是因为菲利斯手下留情才活了下来,也根本没法说什么。

  自从入住这个临时寓所以来,达维克还没看过菲利斯的实验室,但法师这次却带着野蛮人径直走了进去,还关上了门。卓尔想起过去的遭遇,简直是下意识地离实验室远了几步。

  过了一会里面果不其然传来了野蛮人的怒吼和东西打碎的声音。达维克想了想,还是靠了过去。隔着门听不清菲利斯在说什么,就算偶尔听到几句,也依然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但里面箭拔弩张的气氛似乎随着他的声音逐渐缓和下来。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菲利斯独自一人出来了,很平静地叫了老仆人进实验室收拾碎片。卓尔瞥了瞥门内,实验室虽然宽敞,但一眼也能望到头,室内并没有看到野蛮人的身影。

  “怎么?”注意到他的目光,法师问道。

  “他人呢?”

  “当然是在地下室。”法师瞥了他一眼,“你以为这种地方的人会让奴隶和实验品住哪?”

  卓尔无话可说地点了点头,看着菲利斯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去看第二封指示了。法师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说完话时还轻轻咳嗽了一下。他依然穿着出门时的长袍,卓尔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的地方,伸手扯下了他的兜帽。

  正全神贯注地解读密文的菲利斯抬起头来,有点恼火地看着达维克。卓尔却没有在意他的表情,注意力全放在法师的脖子上了。环绕着喉咙的地方有一整圈淤青,显然是野蛮人的手笔。

  “你疯了吗?!”达维克脱口而出,一边说一边觉得头皮发麻,“他原来的主人让他保持那个样子,你以为是为什么?”

  “我有问题想问,当然需要他清醒着。”菲利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现在他是安全的了。”

  “对谁安全?”卓尔将虎口贴在那圈痕迹上,瞪着法师,“就算是我,这样稍微用点力也能捏断你的喉骨。你还活着,纯粹是因为命大。”

  法师似乎终于把注意力收了回来,毫无表情地看了达维克几秒钟,然后微微一笑。

  “你在生气。为什么?我死了你不就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