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沉默维持得越久,就越可疑,达维克对此再清楚不过。但——班瑞主母死了?
在达维克的概念里,主母应该是永恒的,至少她在他出生之前几百年就一直存在,而且在他死后几百年之后也会活得好好的。
谁会想到去攻击第一家族的主母?又有谁会想到这件事竟然能成功?单单消化这件事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大脑。卓尔眼睁睁地看着巡逻队长又往前迈了几步,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危险、危险、危险!
下意识地,卓尔伸手握住了武器,犹如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即使明知这样只会让自己下沉得更快。伴随着对面逐渐蔓延过来的杀意,冰凉的绝望感浸透了他全身每一个毛孔。
快,该死的,说点什么。哪怕只是——
忽然,菲利斯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剑拔弩张的沉默。先是小声的、克制的笑,然后变成无法抑制的大笑,最后他浑身颤抖着,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面对卓尔们投过来的眼神,开口了。
“真不幸,看起来‘第一家族’的底牌少了一张啊。”
巡逻队长的动作微微一滞,达维克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菲利斯抬起头来,好整以暇地扫视着整个巡逻队,凡是和他视线有接触的卓尔们,都显得有些僵硬。最后他才转向达维克,微笑着说道。
“这么重大的消息,难道不应该向生意伙伴透露一下吗?”
“既然班瑞家并没有失去蛛后的信任,”达维克如释重负地干笑了两声,感觉到冷汗已经顺着脊背流了下来,“由谁来担任主母并不重要,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观察着巡逻队长的表情。对方看向菲利斯,然后又看向达维克,脸上的表情早已从带着杀气的警惕,变成了闯下大祸的不祥预感。
“我当然同意,”菲利斯眨了眨眼,“只是,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
“如果你能忘记向科瑞菲尔斯先生提起,”达维克做出安抚的表情,贴近了他,“我就欠你一个人情了,亲爱的埃德温。”
“很难说,”穿着红袍的法师伸出手,把玩着卓尔胸前的蜘蛛挂坠,“例如——什么样的交换能让我忘记这件事呢?我的记性一向令人讨厌的好。”
“任何东西。”达维克亲密地搂住了他的腰,在菲利斯的唇角吻了一下,“只要你开口,谁会拒绝呢?”
借着这个机会,他们交换了暗号。随后卓尔越过法师的肩膀,给了巡逻队长一个眼刀。
“也许嘉奖完这位诚实的勇士——”
对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徒劳地试图退回到队伍中去。但达维克的出手要快得多。
“——我们可以慢慢谈。”说完这句话之前,他的匕首已经划开了这名同族的喉咙。
温热的血液溅了出来,直到几步开外,在他们和巡逻队中间划下了一道清楚的界限。
达维克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任由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落在脚前。连看也不看尸体一眼,他直接盯住了巡逻队里表情最复杂的那个卓尔。
每支队伍都会有两名队长,找到副队长的方法就是如此简单:没有什么东西比正队长的尸体更能鼓舞他的士气了。
而假如他掂量一下,就不会重蹈前上级的覆辙了——达维克衷心希望他没有大胆且愚蠢到生出为同伴复仇的念头。
“恭喜你荣升一级。”达维克感觉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表面上却轻描淡写,“今晚到此为止,如何?”
他甚至不用再去摸匕首,对方已经掩饰着兴奋,低头行礼了。
看着巡逻队的影子消失在夜幕中,直到确信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这里的动静之后,达维克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那可真悬。”他说道。
他的同伴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夜风吹走了达维克最后的紧张感,他笑着拉住菲利斯。
“走吧,去通知他们可以谢幕了。”
菲利斯却没有动,达维克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注意到法师的掌心全是冷汗,脸色也并不太好。
“……没受伤吧?”
“……没有。”菲利斯的回答简直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看着菲利斯的眼睛,达维克忽然意识到他是在后怕。这个发现让卓尔掩饰不住地开心起来,他抱住法师僵直的肩膀,硬把他拉近自己。
“怎么,吓得走不动了?”他在菲利斯耳边戏谑地问道。
“——闭嘴。”法师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微微发抖的身体却无意识地靠了上来。
怀中感觉到的温度令卓尔心中涌起某种奇妙而陌生的情绪。他低下头,像是对待易碎品一样地吻了菲利斯。达维克的脸上和身上都沾着不属于自己的血,让那个吻的开头尝起来带着苦涩的铁锈味。
他的吻没有遭到任何拒绝,这似乎是个好的开始。他能感觉到菲利斯的颤抖渐渐平复,指尖也重新变得温暖起来。但就在他试图更进一步的时候,法师推开了他。
“我们该走了。”像是对达维克,也像是对自己,菲利斯说道。
法师的语气并不太坚定,但是达维克还是依言住了手。这当然不是自愿的:菲利斯依然能下达他无法违抗的命令,而且似乎与剩下多少法术栏位无关。
达维克有点兴味索然地跟在菲利斯身后向着镇内走去。当他们走到镇民聚集的旅店门前时,菲利斯停了下来,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我没有准备多的易容术。”
“随便编个理由吧。”达维克心不在焉地耸耸肩,“没人会在意的。”
法师点了点头,“你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吗?”
“什么,他们?”卓尔抬起头,“噢,你说巡逻队。今晚当然不会了。”
“我是说,以后。”菲利斯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达维克有些惊讶。他们只在这个镇子里呆到明天早上,为什么要关心之后?
“我想不会。至少几个月以内不可能。”卓尔停下来想了想,回答道,“地表多的是可以掠劫的镇子,没必要挑难搞的下手。”
菲利斯没有回答,再次点点头,侧身示意达维克先走。
卓尔不太情愿地推开门,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片足以称得上万分热烈的欢呼声迎面而来。
达维克甚至没有找到机会对自己卓尔的外表做任何解释。到处都是对着他的笑脸、用力拍着他肩背的手、以及接连不断地递过来的酒杯。跺脚声与口哨声充斥着耳膜,柜台那边还有人在复述着他之前的举动,似乎用尽了一切夸奖的形容词,每说一句,都获得观众更多的掌声与笑声。
卓尔灌下三四杯啤酒之后,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在一片热闹的混乱中他在远处捕捉到了菲利斯的身影。
法师还穿着红色的长袍,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桌旁。说不定是用什么法术让镇民们暂时忘记了他,来来往往的狂欢浪潮竟然没有将他卷进去。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菲利斯抬起头看过来。视线接触的瞬间,他似乎是微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消失在人群中。
后面的记忆似乎不再连续了。卓尔依稀记得他被人硬拉到了大厅正中的空地,参与了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集体疯狂旋转的运动。然后每转几圈,他就在掌声和欢呼声中被送回座位,再灌上一杯。不管是麦酒、蜜酒还是葡萄酒,他一定已经尝过这个镇子里所有的储备。有些闻起来像猫尿,但还有些相当不错。
光线太亮了,但达维克并不讨厌这气氛。有些熟悉——比如这种喧哗、还有人喊着不知所谓的卓尔语——让他想起格斗武塔的毕业狂欢,但更多的则新鲜又温暖,像是刚喝下去的带着热度的酒。
方圆几里之内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而且他们都不想杀他——蛛后啊,卓尔的狂欢可不是这样的。
达维克当晚最后的记忆,是被人扶着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然后一头栽倒在铺得平整的大床上,酣然进入无梦的睡眠。
被叫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只睡了一、两个小时。
“该走啦,辛德瑞拉。”菲利斯站在他床边说道,“你要赶不上马车了。”
达维克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等菲利斯恢复了他的地表精灵伪装后,跟在法师后面下了楼。眼看着菲利斯跳上马车前座,想也没想地也跟着踩上了踏板。
法师有点诧异地看着他,说了几句类似今天是阴天之类的话,接着往旁边挪了一点,给他让出位置来。
卓尔在车上又打了十几分钟的瞌睡,这时候马车已将小镇抛在脑后,开始转向大路。
达维克伸了个懒腰,感觉渐渐被早晨的冷风吹得清醒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发觉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肩上的瘀伤几乎不痛了。
卓尔下意识地又动了动,才注意到原本受伤的位置被敷上了绷带,还隐约有药物的清凉感渗透出来。
“谁干的?”达维克抬起手臂问道。
“阿什丽。”法师注视着前方的路,随口回答道,“昨晚好像是她送你上的楼。”
达维克沉默了一阵,没有去揭穿。他虽然醉得厉害,但起码还能分得清扶他上楼的是个男人。小镇上的青年不少,但没有一个身上会有墨水和香料味的。
就在这时马车转上最后一个弯道,已经能看到大路的路口了。前方一片开阔平整,菲利斯却拉住了缰绳。
达维克知道那是为什么。就在路口处,有两匹马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两位骑手全身盔甲,挂在侧面的剑鞘摇晃着,上面带着以卓尔的视力从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的,形状优美的新月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