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自从来到地表以后,达维克就很少有过完整的睡眠。光线与声音将他的梦割裂成片段,重复着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又睡去的过程。

  难得的一次,他梦到了魔索布莱城。石柱的温度在黑暗精灵的视觉中幻化成压抑的红色光芒。他躺在地面,身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似乎已经在那里了很久了。来来往往的影子们行色匆匆,但并没有谁看他一眼。

  在影子之间他看见了希维娅,带着比她稍高一点的女伴,神情亲密地走过。她的余光好像扫过了自己,好像没有,达维克并不确定。

  达维克想起来,这是他最接近死亡的经历。他在街角的血泊里躺了一天,直到一个凑巧路过的佣兵认出了他。

  那一次他的任务没有失败,但达维克自己却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他本不应该活着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红的石柱开始消失了。好像有人抓着他的手臂,拖着他远离已经死寂的环境。沙砾摩擦着他的手掌和衣服,达维克想让对方停下,那股力量却执拗地摇晃着他。

  “放开我……”他咕哝着说道,“我可不要回去。”

  “天要亮了。”是菲利斯的声音。达维克反射性地弹起身来,有点震惊地环顾四周——他竟然睡着了。

  法师抱着胳膊,表情有点苦恼,不过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向着营地一旁的树侧了侧头,达维克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拉车的两匹马中,有一匹侧卧着,看起来精神萎靡。

  “附近有个镇子,也许有兽医,”菲利斯平淡地说道,“你是要留在这里等,还是跟我一起走?”

  达维克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回答,然后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答案咽了回去,“……由你决定吧。”

  “你可以留在车里。”菲利斯点点头,扫了一眼他的肩膀,“我去找人来。”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达维克忽然有点危险的预感。

  “嘿!”他从地上弹起来,喊住了菲利斯,“要是它不行了,还得换新的马。我是说……把车也带上吧。”

  “好吧。”法师犹豫了一下,“你过来。”

  他将手放在达维克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从菲利斯的眼睛里卓尔能看见自己逐渐变成深色的头发与变成小麦色的皮肤。达维克现在看起来像是个热爱户外运动的地表精灵了。这种简单的易容术能轻易被任何辨识法术戳穿,但应付普通人的眼睛绰绰有余。

  他们将生病的马赶进车厢,用剩下的那匹马拉着车继续前进。为了减轻负担——或者是不想和一匹半死不活的马享受同等待遇——达维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徒步。

  菲利斯毕竟不是赶车高手,他们前进的速度比预计的要慢得多。十几分钟的路被拖长成了半个小时,等到他们靠近那个位于东边的村镇时,达维克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那毫无征兆、突然跃出地平线的太阳,只一眼就夺取了他的视力和理智。卓尔呻吟着跪了下来。距离最近的树荫与建筑物只有不到一百米,他却一步也移动不了。

  他听见菲利斯下马向他跑来,然后连听觉也变得奇特。耳边是蜘蛛教院某位祭司柔软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自由了。”

  武器在达维克手中,对面是一个最近爬升得很快的家族的三子——让他在献祭之前无端消失能让对方家族失去蛛后的眷顾,但也要冒着被发现而引火烧身的巨大风险。

  所以他们选中了达维克,把这伪装得像一场私下的街头斗殴:折断自己的廉价匕首,让对方丢掉一枚重要棋子。

  “不,我不会再听你的了。”达维克说道。

  武器只是武器而已,做什么都换不来武器的自由。

  “别傻了,如果你想在地表呆下去,迟早必须习惯这东西。”菲利斯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觉,像冰块一样渗入神经,让卓尔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忍着刺目的光线抬起头来。眼前是法师向他伸出的手,达维克下意识地抓住,用力大到受伤的肩膀都开始疼痛的程度。

  “低下头跟着我——不要看东边。”

  法师一直没有回头,就这么拉着他向前走去。达维克想如果自己倒下去,菲利斯大概也不会停下脚步。于是他只能努力保持平衡,摇晃着跟了上去。

  在卓尔摔倒又爬起来三或四次之后,他们靠近了那栋建筑。菲利斯用空着的手推开门,达维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冲劲大到两人一起摔倒在成堆的稻草上。

  在阴影中达维克狠狠地呼吸着凉爽的空气,过了一会才恢复了神智。他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不过看起来同样累得不轻的菲利斯好像也没有想到推开他。

  达维克回想了一下,路上大概有一半的时间,他是把全部体重挂在菲利斯胳膊上被拖着走的,法师竟然没有被他带倒,已经算是相当训练有素了。

  菲利斯注意到他探究的视线,很快控制了自己的呼吸,针锋相对地看了回去。

  “你还能走吗?”他似乎努力想维持冷淡的态度,但每说一句话就必须停下来换气,“……听着,接下来——”

  达维克根本没管他在说什么。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的心情好得要命,肾上腺素分泌正在最高点,而菲利斯就躺在他咫尺之隔的地方喘息着,脸上还带着缺氧而泛起的红潮。

  达维克做了唯一能想到的事。他将菲利斯拉向自己,然后阻止了法师说话的企图。

  他在冒着挨上一两次攻击的风险——如果没有被当场杀死的话。不过当法师无法集中精神的时候是不能施法的,非常明白这点的达维克动作敏捷地把空着的那只手探进了菲利斯的衣服里: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应该了解人体每一个最脆弱的地方、同时那些也多半是最敏感的地方。

  菲利斯可能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一点轻微的挑逗就让他硬了起来。达维克很快听见法师从喉间溢出的、极轻的呻吟声。

  卓尔又冒了一个险,停下了唇舌的纠缠,拉开一点距离欣赏着他的成果。法师显然是想瞪着他表示一些反对意见的,却因为他的行为而眼神涣散起来。

  达维克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在菲利斯的眼中是地表精灵的外貌——他那些光彩夺目、深受人类欢迎的表亲们。怪不得菲利斯将视线投向他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之前那种克制的鄙视神情。

  卓尔嘲讽地笑了笑,停下了动作。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和东西落地的声音。

  达维克转过头去。一个农夫打扮的老汉站在门口,脚前有他刚刚失手扔掉的空桶。

  “裳禔亚的镰刀啊,”他用看起来快要心脏病发作的表情说道,“你们在我的草料房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