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最初的情绪爆发之后,达维克为自己感到羞耻。也许一个月已经太久了,久到他遗忘了在幽暗地域里培养出来的习惯。
失去警惕的卓尔只有死。而如果不杀死他,菲利斯就应该抓住他的弱点,讽刺他、折磨他、告诉他除了服从之外一切都毫无意义、直到他内心任何反抗的意图都消亡为止。这是卓尔对待尚未失去利用价值的战俘的方式——培养奴隶的方式。
达维克等着他这么做,不过地表的法师似乎并不和术士学院里的那些同行分享同样的常识和爱好,菲利斯在解开镣铐之后就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法师已经换上了出行的便装,并且带来了非流质的食物、衣服、一件能够将人整个包裹起来的斗篷、甚至还有达维克的武器。
“你有十五分钟,动作快点。”
“我们要去哪?”一直等到坐进马车里,卓尔才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塞尔。”
达维克沉默下来,思考着这个词的意义。
正如他听说过红袍法师会,他也听说过塞尔:一个完全由邪恶法师统治的地区,人体实验、奴隶买卖、八位首席率领的八个派系,表面的联盟之下是随处可见的内斗——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是地表世界里最像卓尔城市的地方了。
“好地方,不是么?说不定能让你感觉到故土的气氛呢。”仿佛读出了卓尔的心思——也许他确实这么做了——法师嘲讽地说道。
“那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达维克抬了抬眉毛。
“或多或少。”菲利斯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我能问问吗,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会吸引一个银月城的法师不远千里地前去拜访?”
“我和银月城没有任何关系,”菲利斯沉下脸来回答道,“永远别再提这三个字。”
“说‘永远’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三个月?”
“你担心我会背弃承诺?”法师哼了一声,“放心吧,我也不能忍受一个卓尔在眼前晃来晃去太久。”
“明白,”达维克笑笑,“这么说我运气不错——至少你忍了一个月。”
“制造无谓的死亡是浪费资源。”法师回答,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有点卓尔风格的一句话。”
“这是赛尔的俗语。”菲利斯似乎不介意达维克套话的企图。
“你似乎很了解赛尔。”
“我出生在那里。”
虽然已经习惯于菲利斯做出难以预测的反应,达维克还是再一次失语了。等意识到的时候,法师已经结束了谈话,并且没有再开的意思。
对于自己的企图,菲利斯似乎并不急着摊牌。于是达维克也将自己的好奇心转向了窗外的世界——毕竟这一天他刚刚躲过一劫,最好不要再自寻死路。
马车在半夜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小村。达维克躲在车里,听着菲利斯用“好人”独有的那种和蔼亲切的交谈方式,高价买下了车和马,遣走了车夫。之后的一整个白天,法师继续驾车前行,而卓尔则被迫躲在车厢里。
白天的旅途都非常平静,至少对达维克来说值得记忆的事情并不多。反正也没有事情好做,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睡眠上。
随后降临的是他到地表世界里的第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黑夜。卓尔站在几十码开外看着法师升起篝火,又花了半个小时才在菲利斯的命令下挪动了两步,坐下来分享干粮。
“既然不是用来加工食物,为什么要点起来?”在得知这个玩意竟然要整夜烧着的时候,达维克觉得地表的生物真是有本事把夜晚变得和白天一样可怕。蜡烛已经是卓尔们能忍受的极限了。
“用来防御,”菲利斯很平淡地回答道,“这样睡着的时候就不会被野兽袭击了。”
“睡着!?在这样的东西旁边?!”
“啊,我知道你睡不着的,”法师似乎很享受达维克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恐惧,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还微微笑着,“晚安。”
虽然达维克大概知道这是句人类的问候语,不过这个夜晚可一点也称不上好。他看着菲利斯准备完法术,在篝火旁放下睡袋钻了进去,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卓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一些,观察着法师和周围的环境。
菲利斯当然不可能真的睡着,而且一定已经在身旁设下了几个魔法陷阱。达维克表现得像一个服从的奴隶,但如果他没有看穿这是个试探,三个月的缓刑就会变成斩立决。
达维克对自己笑了笑,背对着篝火和法师坐了下来,看着洒落在空地上的月光。作为刺客,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猎物放下警惕。
这个关于试探的推测在接下来的数个小时内受到了不小的动摇——篝火灭了,法师没有动,月亮沉下去了,法师还是没有动。随后东方开始发白,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的达维克动作敏捷地钻进马车车厢。
当刺眼的阳光从厚厚的窗帘后透进来的时候,精神抖擞、显然睡了个好觉的法师把车厢门打开了一条缝,问了一句早安。随后马车又开始移动,留下没好气的卓尔在这个糟透了的早晨反省着自己的计算失误。
达维克在第二天晚上又尝试了一次。在火焰的干扰下做什么都很不容易,但他总算到了足够近的距离。近到有陷阱的话,早就应该触发了。
如果法师在此时醒来,卓尔会解释自己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而如果他没有——那就是现在的情况。
这得手轻易得让达维克不敢相信,或许从头到尾他都高估了菲利斯。假如法师以为一两个魅惑法术就能让他俯首帖耳,那未免也太天真了。毕竟比起陌生人,卓尔杀起至亲来可是更加利索。
达维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匕首。看起来很新,上面还带着银月城的标记,刀刃薄而光滑,也许从来没有沾过血。
只需要一刺,他就自由了。卓尔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武器举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达维克被一种强烈的悲伤与恐惧所包围。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卓尔很快就明白这一定是某种魔法伎俩。他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了一阵,努力维持着内心的平衡,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杀了法师?现在?那么他就不得不独自驾驶马车,在天亮前寻找到下一个栖身之处。就算他找到了,也未必能安全度过接下来的这个白天:在这个达维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法师也许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身份却不会主动攻击他的人。
如果他打算在地表生存下去,就需要菲利斯。至少在自己完全熟悉地表生活之前,不应该杀了他。
达维克真希望这个结论是自己得出的,但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对劲。尽管如此,收起匕首的那瞬间他还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是如此紧张,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番挣扎是在距离法师近在咫尺的地方进行的。等卓尔再次看向他未成功的刺杀的对象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对方正好也直视过来。
达维克费了很大的劲才阻止自己跳起来或者吼出声,当然也没有心思甩出那个已经编好的理由。
相对哑然了片刻,菲利斯先开口了,“听见什么声音了?据说这附近有狼群的。”
这个时候忙不迭地点头看起来才更像是欲盖弥彰,被抢了托辞的卓尔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含糊地哼了一声。
“谢谢你的关心,”菲利斯转了转眼珠,冲着他甜甜一笑,“很高兴知道有人看顾着我。”
他的表情和声调都意味深长,显然对一切了如指掌。达维克明白自己踩进了陷阱,却不清楚法师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了手脚。
更糟糕的是,看着菲利斯的笑容,他连一点懊恼或挫败的情绪也没有。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在结伴旅行,而他出于关心刚刚叫醒了对方一样。
“我说过,一般的野兽会躲避篝火。”法师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从睡袋里抽出投石索,然后随便捡了块用来压树枝的石头,按住卓尔的肩膀让他的身体倾向一边。
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达维克的耳边,投入他背后的黑暗之中。卓尔转头看去,篝火干扰了他的红外视觉,但仍能看到林间模糊的影子,紧随而来的受伤的尖叫声更证明了他们并不孤单。
“一群用两条腿行走,长着狼脑袋的东西。”达维克描述道,“五个,不,六个,有一个受伤了。看起来智力不高。”
“半打豺狼人。”法师点点头,“你们的法师会怎么做?”
“不知道,”达维克想了想,回答道,“在幽暗地域里如果有这种东西,我们会拿它们当先头部队用。”